【正文】
一、派出所的沉默时刻
1992 年腊月初七,山东莒南的户籍室里,空气里漂着粉笔和煤烟味。
老民警把钢笔往“姓名”一栏一点:“想好没?”
年轻的父亲张守业攥着三张黄草纸,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备选——从最后一页撕下来的生僻字、从评书里听来的英雄名、还有他昨晚梦见的一串火星文。
最终,他咽了口唾沫,说:“就叫张狗蛋吧,贱名好养活。”
于是,一纸户口,把“狗蛋”二字钉在了这个七斤三两的男孩身上,像一枚生锈的图钉,一钉就是十八年。
二、跑操时的回声
小学操场,广播体操的前奏一响,全校都听见:
“狗蛋,你鞋带开了!”
“狗蛋,今天轮到你倒垃圾!”
男孩低着头,把脸埋进劣质涤纶校服的领口里,只露出一双冻得通红的手。
那天回家,他生平第一次开口:“爹,我想改名。”
父亲正在灶口烧花生秧,火苗噼啪,回他一句:“名儿是根,人不能拔着自己的根离开地面。”
于是,“狗蛋”继续生长,像一株被踩进泥里的稗草,歪歪扭扭,却停不下来。
三、技校里的起义
2010 年,张狗蛋去临沂读技校。
新生花名册贴在走廊,他的名字后面被人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一个猪头。
夜里,同宿舍的兄弟递给他一根烟:“哥,真打算一辈子叫狗蛋?”
第二天,他逃了机械制图课,跑去市图书馆,把里“王”字旁、“氵”字旁、“日”字旁的字全抄下来,摞了整整一作业本。
最后,他相中一个“澍”字——“时雨澍生万物”,读音又酷,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。
可派出所的答复像一桶凉水:“年满十八,改名理由不充分,不予办理。”
理由是:没有重名、没有歧义、没有宗教冲突。
“那我重名我自己行不行?”他想。
窗口民警没笑,指了指门外:“下一位。”
四、流浪在九霄之外
技校毕业,张狗蛋去了威海船厂。
电焊火花在夜里炸成蓝色的雨,他在钢板上写下新名字——张九霄。
“九霄”是他用旧诺基亚按出来的,九宫格,9 键三下,4 键两下,6 键两下。
工友问:“咋又改名?”
他咧嘴笑:“艺名,焊工界的艺名。”
从此,考勤表、饭卡、QQ 昵称,全换成“张九霄”。
唯一改不了的,是工资卡——银行说,得户口簿。
那张绿色小本子像一道封印,把他死死摁在“狗蛋”的原罪里。
五、父亲的老黄历
2017 年腊月,父亲脑血栓住院。
病房里,老男人第一次用含混的发音喊他:“狗……狗蛋。”
他纠正:“九霄,张九霄。”
父亲用还能动的右手,在床板上慢慢写了一个“狗”字,又写了一个“蛋”,笔画歪歪扭扭,却力透纸背。
“你生在狗时,你妈生你那天,下了好大的蛋形冰雹……”
话没说完,监护仪报警,医生冲进来。
那天夜里,张九霄在走廊长椅上,把户口簿最后一页“曾用名”一栏看了又看,忽然明白:
父亲不是不肯给他翅膀,而是怕他飞走,自己够不到。
六、盖章的声音
父亲出院后,张九霄回了一趟莒南。
他带了两份材料:一份是自己手写的改名申请,另一份是父亲用颤抖的手写的同意书。
派出所换了新系统,窗口坐着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小姑娘。
她敲键盘,滴滴答答,像一场小雨。
“改名理由?”
“原名带有侮辱性质,造成持续心理困扰。”
小姑娘抬头,认真看了他一眼,忽然问:“你焊的焊缝漂亮吗?”
他一愣:“一级片,合格率 98%。”
“那九霄这个名字挺好,听着像云上的焊缝。”
啪——公章落下,声音清脆,像冰层裂开。
走出大门,阳光照在新身份证上,“张九霄”三个字闪着微光。
他站在原地,给父亲打电话:“爹,我改好了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很久,传来一句土得掉渣的山东话:
“改了就改了,过年回家,记得买两斤虾皮。”
七、尾声:名字的回响
2024 年,张九霄在威海买了房,阳台能看到刘公岛。
他把旧身份证、技校饭卡、船厂工牌,全装进一个透明文件袋,挂在玄关。
朋友来做客,问:“为啥不扔了?”
他笑:“扔不了,那是我来时的路。”
深夜,他一个人站在阳台,海面漆黑,灯塔的光柱扫过,像一把巨大的焊枪,把天和地重新缝合。
那一刻,他忽然懂了——
名字不是符咒,也不是翅膀,
它只是你路过人间时,风留在肩上的声纹。
风过了,字还在,
而你,已经走远。
【后记】
据显示,全国叫“狗蛋”的现存 1647 人,其中 87% 集中在中原官话区。
每一个“狗蛋”背后,都藏着一段父与子、土与云、旧与新、束缚与挣脱的暗线。
如果你恰好认识一个叫狗蛋的人,请别急着笑——
也许,他正在等一场名叫“九霄”的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