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贺起名】:一匹被时光遗忘的蒙古马,如何在中国最后的“马语村”里重新命名自己
文 | 青简
一、没有名字的风
内蒙古正镶白旗西北角,地图放大到最大级别,才能看到一条像被风揉皱的灰线——那是一条早已废弃的铁路,路基两侧长满了芨芨草。再往里走,手机信号开始跳舞,导航也会沉默,只剩一座被当地人称作“伊和音高勒”的嘎查。汉语里它有一个更柔软的名字:马语村。
之所以叫“马语村”,并非因为这里的人个个会说马语,而是嘎查里仍保留着一种古老的习俗:马驹三岁之前,不取名字。牧民们相信,名字一旦落下,命运便随之钉死;让马先自己“长”出性格,再让风、让雪、让四季的草香替它命名。于是,每到春末夏初,整个嘎查像一座巨大的回声壁,马蹄声、风声、婴儿啼哭声交织,却没有一句是冲着某匹具体的马喊的。
我第一次听说“马语村”,是在呼和浩特一位老银匠的作坊里。老人用蒙汉夹杂的口音说:“你去吧,那里有一匹没被命名的马,它一直在等一个汉人。”
二、贺起名是谁?
我是在七月的第三场雨后抵达马语村的。雨水把草原泡得松软,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旧毡子。村口只有两棵半死不活的榆树,树下拴着一匹青灰色的骟马,左前腿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白疤。它低头啃草,耳朵却像两枚被风撑开的帆,随时捕捉空气中的异动。
向导巴雅尔说,这匹马原来的主人去年冬天喝醉了,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冻死在雪地里。马被邻居牵回家,却拒绝吃任何带盐味的饲料——它只认那位死去的主人。嘎查的人试着给它起新名字:青风、雪蹄、铁耳朵……每喊一次,它就转身把屁股对着人,尾巴甩得像一条不耐烦的鞭子。久而久之,大家干脆不叫它了,只喊“那匹马”。
“它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字。”巴雅尔用马棒指了指我,“也许得由一个外乡人来给,像把断掉的骨头重新接回去。”
那一刻,我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: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孩子取名字。孩子的父亲是我大学同学,姓贺,孩子预产期在九月,他希望名字里既有草原的辽阔,又有汉文的端正。我开玩笑说:“不如叫‘贺起名’吧——专门负责给万物起名的那个人。”没想到他当真了,让我务必去一趟草原,“让风替孩子验验名”。
于是,我把“贺起名”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又嚼,像嚼一块半生不熟的奶豆腐,然后朝那匹马走去。
三、命名仪式,或一场失败的逃跑
马语村的命名仪式没有固定章法,核心只有一句话:让马先跑,让风先说话。
那天傍晚,七八个牧民把马牵到一片开阔的芨芨草滩,解了缰绳。夕阳像被谁打翻的酥油,把草尖镀成金色。巴雅尔递给我一根套马杆,杆头拴着一条褪色的哈达。他说:“等它跑累了,你走过去,把哈达搭在它脖子上,心里默念你想给它的名字。如果它低头吃草,就算应了;如果它掉头走开……”他没说完,只是耸耸肩。
马似乎听懂了,没等众人散开,就突然窜了出去。它不是跑,而是跳,像被火烫了的鹿,四蹄几乎不沾地。草叶被它劈开,发出细碎的、玻璃碎裂般的声响。我举着套马杆追了两步就放弃了——它跑得太快,快得能把风甩在身后。那一刻我明白,它拒绝的不是名字,而是被命名的“权力”。
天色暗下来,马消失在远处的山脊线上。牧民们点起牛粪火,火光照亮每一张被风吹裂的脸。没有人责怪我,他们甚至开始唱歌,低沉的蒙语像从地底渗出来的水。巴雅尔递给我一碗奶茶,说:“明天吧,明天它自己会回来。”
四、黎明前的回声
我裹着皮袍睡在蒙古包里,半梦半醒间听见马蹄声。不是奔跑,而是踱步,像有人在帐篷外来回丈量自己的影子。我掀开毡门,月光像一盆冷水泼进来——那匹马站在十步开外,鬃毛上结着霜,眼睛却亮得吓人。它看着我,鼻孔喷出两团白雾,然后慢慢低下头,用嘴唇碰了碰地上的套马杆。
那一刻,我喉咙里滚出三个字:“贺起名。”
马没有低头吃草,也没有转身离开。它只是站着,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雕像。直到第一缕晨光爬上它的背,它才轻轻抖了抖身子,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——不是高亢的战马嘶鸣,而是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,仿佛在说:我知道了。
五、名字之后的空白
三天后,我离开马语村。巴雅尔把那匹马正式交给我,或者说,交给那个叫“贺起名”的名字。但奇怪的是,当我试图牵着它走过嘎查时,所有牧民都避开目光,仿佛我手里牵的不是一匹马,而是一段不该被提起的往事。
回程火车上,我收到同学的微信:“孩子出生了,是个女孩。名字定了,就叫‘贺起名’。”我盯着屏幕,突然想起那匹马最后的眼神——它接受的不是名字,而是“被命名”这件事本身所携带的孤独。
再后来,我听说马语村的习俗变了。年轻人开始给马驹取汉名,用抖音直播卖马,套马杆成了拍照道具。那匹叫“贺起名”的马被一位北京导演买走,拍了一部关于“草原最后的无名者”的纪录片。片尾字幕写着:“谨以此片纪念所有未被命名的马。”
而我知道,真正的纪念不在银幕上,而在那个黎明:一匹青灰色的马,与一个外乡人隔着十步月光,同时学会了接受——
接受自己从此有了一个名字,也接受名字永远无法填补的那片空白。
【后记】
本文所有人物、地名均为化名,唯“马语村”的命名习俗确有原型,散见于正镶白旗北部牧区。若你有幸路过,请勿追问“贺起名”是谁,只需在夜色中听一听风声——也许那匹没被命名的马,仍在某个山脊上,替所有来不及长大的孩子,一遍遍练习如何回答自己的名字。